□蒯乐昊

《失聪宣判》，英文原名《Deaf Sentence》，语言学教授戴维·洛奇玩的一个文字游戏，来自“Death Sentence（死亡审判）”。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临近退休的大学应用语言学教授，早早地失去了听力，医生宣布他罹患高频性耳聋，对于一个语言学教授来说，他马上意识到他会听不见所有的辅音。Deaf（耳聋）和Death（死亡）之间，相差的正是这一个辅音，有趣的双关，失聪宣判，不仅仅标志出衰老和局部失能，也变成了寓言式的“前死亡”，死亡的小型预演。

耳聋带来的尴尬，只有耳聋者知道。清晨是夫妻俩一日重要的交流时间，为了婚姻和谐，他一起床就赶紧把助听器塞进耳朵，虽然这会意味着他在早餐时，得忍受自己咀嚼玉米脆片和吐司的声音，在脑袋里放大，就像在环绕立体声里听着巨型恐龙在大嚼骨头。

在噪杂的活动现场，复杂折射搅乱了助听器的声流，一位萍水相逢的性感年轻女士认出他来，主动与他热情交谈。他不得不一再俯下身去用耳朵贴近那位女士的嘴巴，近到瞥见对方衬衫缝隙间的乳沟，也仅听见只言片语。他只好报以哼哼哈哈、是啊真有趣这样的敷衍之词，以为可以把谈话结束掉。没想到女士越谈越多，最后甚至向他抛出了两个问题，并期待他给出回答。为时已晚，为了礼貌，掩饰自己长时间勾着头其实啥都没听见，他硬着头皮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压根不知她问的是啥。

正是在这样的误会中，教授草率承诺了一次约会。年轻女士是他学校的一名研究生，来自美国，她感兴趣的研究方向，是自杀遗书的文体分析。那些决定主动中止生命的人，在留下这个世界最后的句子时，会在语言和文法上呈现什么样的倾向？在临床心理学上，也可以通过比较自杀成功者和未遂者的遗书，来构建一套风险评估系统。因此，她希望得到教授的帮助。女学生向他展示了她搜集到的素材，一沓沉甸甸的自杀遗书，负载着人类沉甸甸的苦痛，经过排列搜索，在遗书中出现频率最高的非语法词汇，并不是“死”“杀”这样直指核心的字眼，而是“爱”：“我爱你，妈妈。杰克，你从来没有爱过我。爸爸妈妈从来没有爱过我。谁也不爱我。”

至此，小说标题的第二重双关才显露出来，Sentence除了“审判”，还有“句子”的意思，那些沉甸甸的遗书，以及其中所包含的向死者所独有的文法，也是一种“Death Sentence（死亡之句）”。

这项阴郁而富有独创性的研究，确实燃起了教授的兴趣。在回家的路上，他却在自己大衣口袋里发现了一条缀着蕾丝边的窄边女式内裤，显然是女孩趁他不注意偷偷塞进去的。教授怒火中烧，他意识到，他极有可能在任何不恰当的场合，比如当着妻子的面，或当着同事的面，以为掏出手帕，却掏出了女人裤头。他愤而把内裤寄回给女学生，拒绝了指导的请求。女孩把哀求电话打到了他家里，教授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抽身，他被缠上了。他心猿意马，答应指导，条件是对方从此不许往他家里打电话。随着交往深入，女学生性格中疯狂、不稳定的一面逐渐显露出来……

到此可以打住，不宜剧透太多，小说最核心主题已经呼之欲出，关于死亡，关于爱。据说作家戴维·洛奇本人就长年饱受耳背之苦，这位学院派小说家，两次进入过布克奖提名，更被喜爱他的中国读者认为仿佛英伦钱钟书——都喜欢诙谐讽喻的文风，都喜欢玩文字和典故游戏，都喜欢写学院生活的闹剧与勾心斗角。陆谷孙教授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读完洛奇的《小世界》，马上写信推荐给钱钟书，称此书等于是“现代西人版《围城》”。

《失聪宣判》以日记形式第一人称展开，与教授-女学生这一条叙事线索相并列的，还有教授--妻子、教授-父亲这两条线索。教授的父亲风烛残年，正在经历人生中最后的日子。教授跨在衰老的门槛之上，妻子却焕发了第二春，他们的婚姻也在经历考验。在小说的结尾，女学生给教授寄来了自杀信件：一名遗书文法研究者留下的遗书。

“失聪具有喜剧性，正如失明具有悲剧性。”一部跟失聪有关的小说，哪怕它指向死亡，最终也是以喜剧方式写就，恰似生命中的一切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