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张小路
南宋孝宗淳熙某年,初夏午后时分,京城临安府的府学教授危稹搬一张躺椅,泡了一壶普通的茶,在刺桐树下假寐。午饭的时候,刚端起饭碗,老妻就唠叨起来:先生您进士及第已经几年了吧,当时向我夸下海口,说不久以后就官运亨通,我怎么就相信了你呢!危稹当时随口哄她:等吃过饭,我给你写首诗吧。老妻忽然忸怩起来,说爱写不写,收拾桌子去了。
危稹踱进了书斋,拈毫、濡墨、抻纸、出了会神,落笔写道:记得□□登第时,谓言即日凤皇池。而今老等闲官职,日欠人钱夜欠诗。拿出让老妻看了,老妻只说了句:欠没欠诗我不知道,给我的这首算是你主动欠的债,欠人钱的事儿倒也是没有,只不过……老妻不忍再说下去,心想这日子,虽然不算富贵,倒也吃得饱穿得暖,不好再饶舌。危稹又道:这里还缺两个字,我拿不准,正要请教:是写“秃翁”好呢,还是“萧郎”好?老妻红了脸,啐道:你爱写什么就写什么,我又不懂。稍顿一顿,又说:你倒也还没秃!危稹说:谢谢夫人了。
逗逗老妻还可以,可自己真的是“萧郎”吗?离开家乡临川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乡贤晏殊、晏幾道,还有王安石,心想这一去京师,进则王荆公,兼济天下以辅圣主;退则二晏,诗词自娱以跻清流。可到现在还是只做了一个普通的府学教授,教授点儒学谋生;曾经诗歌受杨万里的赞赏,文章受洪迈的推荐,现在却用来哄老妻开心——可还有什么别的用处没有?
院外响起剥笃的敲门声,老妻去开了门,见来的是陈解元先生。这位陈解元,名陈起,当年也中过功名,后来竟然沉醉于读书,觉得科举耽误他读书,便绝意功名,居家泛览典籍去了。又觉得一人读书不免寂寞,就在京城的棚北大街开了个铺子,专卖自己编辑刊刻的书籍,世人称为“书棚本”。危教授上任初陈起便来见过礼,最近来得更勤些。
二人见面,讲了礼数,进书斋后落座,老妻换了茶,以手阖门出去。陈起这次前来,还是为刊刻危稹的《西岩集》而来。危稹照例还是逊谢:事功未显,诗名不彰,平时所作的诗,只是忽然兴起,偶一为之,不宜付之版刻;在别人是以永其传,在自己则是蒙羞后世。还是不同意刊刻自己的诗歌。
陈起是个实干家,想到的事儿就做,此时他深知急不得,便散漫地说道:名公巨卿,豪华大家,日夜宴饮不休,哪里有工夫作诗;即在席间得一二首,又哪里称得起一个“诗”字。倒是吾辈饱读诗书,偶有感触,发声为诗,却也清隽可喜。陈起所言,正是前几日危稹教授生徒时所说过的,当时座中还有学生言道:作诗究是小技,大丈夫不当有四海之志乎?危稹想想也对,但总觉得学生是没经过社会的打磨,年少轻狂,发为壮言。如今听了陈起的一席话,领略了什么叫人就是一团矛盾的综合,口戕口,是言语障。笑着对陈起说:陈兄稍等,待我作两首诗赠兄如何?
说完又拿起笔,照例濡墨,抻纸,落笔:赠书肆陈解元
巽斋幸自少人知,饭饱官闲睡转宜。刚被旁人去饶舌,刺桐花下客求诗。(其一)
兀坐书林自切磋,阅人应似阅书多。未知买得君书去,不负君书人几何。(其二)
巽斋是危稹的号,他说庆幸没几个人知道自己,平时闲居无事,就是吃饭睡觉两件大事儿。刚刚被老妻在耳边饶舌,正好你陈解元来访,可算是解救了我。第二首写陈解元,说你老兄每天坐在书林里,见过的人应该和读过的书差不多吧?那你猜猜,那些买了你书的主顾们,真正地读你的书的人有几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