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
法国大作家阿纳托尔·法朗士曾这样说:“如果我可以从死后一百年出版的书籍中选择一本,你知道我会选择什么吗?我绝不会从那个未来图书馆里选一本小说,而只会拿一本时尚杂志,这样就可以看到在我离开一个世纪后女性的着装。”在法朗士看来,“这些衣衫比所有的哲学家、小说家、先知和学者更能让我了解未来的人性。”法朗士是1924年去世的,如果他泉下有知,在去世整整100年后的今天,不知道会不会选择我手上的这本《裙子的宣言》——尽管不是一本“时尚杂志”,却也比任何一本杂志都能更全面地展示20世纪西方女性裙装的变迁。
话说回来,像法朗士这样的19世纪老派绅士如果真正穿越到21世纪,面对当今时髦女郎们的装扮恐怕会大跌眼镜。毕竟,在他生活的年代,女性连穿裤子都是不被允许的,那些敢于标新立异的先驱人物,甚至会面临牢狱之灾——直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无论西欧还是北美,因为在公开场合穿着裤装而被捕的女性都不在少数,罪名大多是“有伤风化”。在法朗士的祖国,据说有一项于1800年颁布的禁止女性穿裤子的法令,直到2013年才被正式废除。
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里,女性为争取穿裤子的权利进行了长期的努力,每个时代引领风潮的名单都可以列出长长的一串,其中不乏许多为全世界所熟悉的名字:可可·香奈儿、玛琳·黛德丽、凯瑟琳·赫本、小野洋子等等。更不用说那些激烈的女性主义者喊出的口号:“热爱你的裤子吧,它是武器”。人们对女性穿着裤子的接受程度越来越高,这往往被视作女性解放的外在标志。不过《裙子的宣言》的作者、20世纪时尚史的资深研究者金伯利·坎贝尔似乎故意反其道行之,尽管她强调本书绝非一部“反裤装宣言”,但同时也坚持认为,“就舒适度、新颖性、实用性、现代性或进步性而言,裙子并不一定与裤子对立或者不如裤子”。事实上,女性长期以来一直穿着裙子登山、探险、骑马、骑车、干体力活儿,甚至从事体操、击剑、滑雪甚至拳击的运动;居里夫人两次穿着裙子领取诺贝尔奖;数学家凯瑟琳·约翰逊穿着裙子操作计算机将人类送上月球,民权运动英雄罗莎·帕克斯穿着裙子与白人抗争……坎贝尔说,20世纪的女性并不需要刻意地通过“穿上裤子”来展示她们在身体和社会自由方面获得的进步,那种单纯以外在着装判断女性权利的观念,何尝不是另一种刻板印象和惰性思维?既然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最重要的女性服装还是裙子,那么对20世纪女性裙装史的梳理,就是一种具有学术价值的手段,可以帮助我们深入地了解女性气质(以及男性气质)在定义和表达方面的变迁,或者用法朗士的话说,让我们更好地了解“人性”。
正是出于这样的目的,坎贝尔对20世纪新出现的10种女裙款式进行了图文并茂的知识考古。爱美的女士们或许会把这本图文并茂的小书当作赏心悦目的裙装指南,一册在手,美丽我有。我更感兴趣的倒是那些由裙子勾连起的重要历史时刻。比如,作为一种裙装样式的“裸裙”首秀,是在1962年5月19日。那一天,36岁的玛丽莲·梦露在曼哈顿麦迪逊广场花园举办的美国民主党筹款活动上为即将年满45岁的肯尼迪总统献唱《生日快乐》。当她脱下皮草披肩,露出一件镶有2500颗水钻的透明肉色薄纱罗拖地长裙时,全场观众都惊呆了,因为从他们的角度看过去,梦露好像什么也没穿,只镶着2000多颗水钻。这件长裙代表着梦露一生最后的高光时刻,也是20世纪美国政坛最引人注目却又最扑朔迷离的桃色事件的象征——晚会结束后不久,白宫的机要人员就得到密令,要求销毁当晚所有与梦露相关的照片,而仅仅78天以后,一代佳人就被私人医生发现暴卒于卧室。肯尼迪是美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当选总统,也是战后美国国家形象历史叙事的重要元素,他与梦露的关系,无疑给这种集体记忆增加了一抹暧昧而神秘的色彩。
一本令人轻松愉快的大众读物,如果在一饱眼福之余能够激发读者更具反身性的思考——比如,究竟什么叫“穿衣自由”?或者,如何通过重塑服装美学建立更和谐的性别关系?——就更可谓善莫大焉了。这一点,《裙子的宣言》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