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吴晓平

那是我印象中最多的一次压岁钱，妈妈给了我们每人5分钱，好大的一个硬币！

那年头，五分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它可以买两根金灿灿的油条或一根雪白的奶油冰棒，那是我们儿时的最佳美味了。整个春节里，因为手心里攒着这笔巨款，走路都腰板儿笔直，买糖稀，炸小鞭，和小伙伴玩得不亦乐乎。转眼春节过去了，姐姐、二哥和我一样，5分钱早花得精光，只有大哥不动声色，一分未花。大哥太精明了，他晓得春节家里好歹有些好吃的，给长辈拜年口袋里也能落点儿零食，所以他捏牢了压岁钱不用，跟在我们后面混，看我们炸鞭炮、转糖稀，自己钱留着怄我们。就像中秋，奶奶分我们一人一块月饼，我们当天就吃光了，大哥却整整留了半个月，看我们一起没吃的了，才得意洋洋拿出来，今天吃上半块，明天再吃上一角，逗得我和二哥口水直流，跟在他屁股后面转，也吃不到他一粒芝麻屑儿。

寒假结束没几天，大哥放学回来，一头汗，说是今天上体育课，又累又饿，跑不动了，差我去聚星给他买马蹄糕。我当时还没上学，也就是大哥二哥的小跟班，经常给他们跑腿。大哥将5分钱递到我手上时，一再关照，桂花马蹄糕是3分钱一根，务必要找两分钱回来。我说知道，一擤鼻涕就跑出门。春寒料峭，风刮在脸上刀割似的疼，趿拉着一双不跟脚的棉鞋，沿贡院街向西，一路小跑过了永安商场、秦淮剧场、永和园……来到夫子庙广场边上的聚星商店。一挑棉帘，暖烘烘的香味儿扑面而来，忍不住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也无暇光顾各种好吃的点心，直接走到柜台前，踮起脚尖问营业员，马蹄糕有吗？桂花的。漂亮的营业员阿姨弯腰从柜台里搛出一根，问，不要豆沙的吗？我说，不要，豆沙的4分，太贵了！阿姨笑了，将马蹄糕递我手上，抛回一个2分钱的硬币，随手刮了我一记鼻头，学我的腔调说，豆沙太贵了，真会过日子！

我将硬币塞口袋里，小心翼翼捧着马蹄糕出门，那诱人的桂花香气一阵阵往鼻孔里钻，心底说，哼，想骗我娃儿家，夹心豆沙虽好吃，多一分钱，不划算。桂花马蹄糕实心的，耐吃，又甜又香，以为我不知道？想到马蹄糕的美味，忍不住四下望了一眼，夫子庙广场上行人稀少，寒风里个个缩着脑袋，没人注意，我忍不住就轻轻舔了一口。哇，真甜啊，肚子里顿时爬出千条万条的小馋虫，不顾一切挤上舌尖。忍不住，轻轻咬上一口，就一小口。咬完，将马蹄糕竖起，在掌心笃笃平，一边细嚼慢咽口中那一小块，一边仔细观察糕的边缘。嗳，你别说，笃平了，看不出来。既如此，索性再咬一口，再笃笃平……就这样，走一路，咬一路，迤逦过了奇芳阁、老正兴，重新回到永安商场门口时，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马蹄糕变短了。营业员阿姨给我马蹄糕时，下面原来衬了一张纸，上面有个油印，边上还细碎洒着金黄的桂花，这会儿看上去，马蹄糕和原来油印相比，真真切切短上一大截儿。我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心口扑扑直跳，待会儿给大哥发现，少不了一顿驮打！适才美味的快感飞到九霄云外，忐忑不安地坐在永安商场橱窗的台阶上，瑟瑟发抖，不敢回家。脚下北风旋着枯叶，街对过的油条店飘来阵阵油香，只见黑皮胖脸的老板娘正在案板上摔摔打打，将一根根油条拉长了，放进滚沸的油锅。脑子里灵光一闪，赶紧将衬纸平放膝头，拿起马蹄糕，双手搓呀搓，一边搓还一边比画，哈，居然搓得和油印一样长了，大哥应该看不出来了！我高兴得一蹦三跳往家走，一边走还一边馋巴巴打量手中的糕——那年头实在是太饿了，平时饭都吃不饱，早晨稀汤寡水的山芋干泡饭粒儿直在胃里翻滚，小小年纪哪能抵挡美味在前？堪堪跑到嫦娥洗染店，马上就要进家门了，看看手中的马蹄糕，一点儿不短，似乎还比原来长了一截儿，狠狠心又咬上一大口，再搓长，笃平，蹦蹦跳跳进了大杂院的门。

那天的场景至今还为我们一家人津津乐道：可怜的大哥看见我递上的马蹄糕，气得连打我的心思都没有了，拎着一根细细长长还被我脏手搓得乌漆嘛黑的马蹄糕，哭腔哭调喊：奶奶你快来看啊，这就是晓平给我买的马蹄糕啊……

那年我6岁，这是60多年前的往事了，现在回忆起来，恍若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