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无为之天

在中国天人之学中，以老子庄子为代表的道家所理解的“天”被称为自然之天，本然之天。而无论是自然之天，还是本然之天，则是根据“无为”这个概念而确立的，故而又称之为“无为之天”。在老子那里，并没有明确给“天”下过定义，只是通过他对天、天地、天道属性的描述中可以确证天的无为性。“天长地久……以其不自生”（《道德经》7章，以下凡引《道德经》只注章名），“天地不仁”（5章），“天道无亲”（79章）。“不自生”的意思就是，不是根据自己的有为的私意而去违背客观自然规律的求生。“不仁”的意思就是无心爱憎于万物。“无亲”的意思就是没有亲疏偏爱之心。可见，老子所谓的“天”是指那无有心，无私意，无有为的无为的存在。老子为了强化天的无为性，又提出了“自然”的概念。《道德经》有五处提到“自然”，最著名的一句是“道法自然”（25章）。但老子同样并未给“自然”下过定义。后人只是根据老子思想以及后世学者对“自然”的定义，确认老子所谓的“自然”不是指与主观人文世界相对的那个客观自然界，而是表示天地万物万事自己本来的样子和状态。

而道家的另一位人物庄子，则是对道家所理解的“天”下了明确的定义。庄子说：“何谓天？何谓人？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庄子-秋水》）。牛马长有四只脚，这就是天性；给马套上辔头，打上铁掌，戴上鞍子，用棍子穿过牛鼻，系上绳索，这就是人为。“无为为之之谓天”（《庄子-天地》）。用无为的态度和方式去做叫作天。

他们所谓的“天”（自然）概念的内涵及外延要明显大于自然界天地意义的自然之天。实际上在老庄看来，包括社会人事方面的一切有关不去变化和改变对象本来、原来属性的行为都叫作“天”、都叫作自然，而这种不去变化和改变事物之本性的行为又叫作无为。故而，我们才将道家的天及其天人关系叫作本然之天，自然之天，无为之天及其无为与有为的关系问题。从道家的价值取向来看，他们是正面肯定的无为行为，而反面否定的是有为行为。

由此可知，如果要研究道家的天人思想，那么一定要进入对其“无为”思想的探讨。几千年以来，对道家的“无为”概念及其思想有过太多的诠释和解答。通俗地说，关于“无为”概念有不同的进入和解释。或认为，无为就是不为，不干。当然这种解释被绝大多数人所否定，所以或认为道家的无为不是不为不干的意思，而是按照自然规律去为，在此基础上，又指出无为实际上就是不妄为，或解释为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应该说，以上这些解释除了第一种有点离奇以外，其他观点都是有一定道理的。通俗地说，以上那些解释都是没有什么不对的。然而，我在这里所要强调的则是，所有那些解释都没有按其字义给予清晰的呈现。清人段玉裁在其《说文解字注》中对“为”下了个定义，“凡有所变化曰为”。道家老子和庄子所否定和反对的正是人有意地去“变化”和改变万物万事之本性的一切行为。他们将这种行为称作“为”“人为”“有为”。而反对这种行为的行为就被称为“无为”。可见，所谓“无为”的意思就是“无化”“不变化”，即保持事物之本来状态、样子及其属性而不要去变化它。换句话说，不去变化事物本性而让其自然地存在着就叫作“无为”，就叫作“天”。反之，就叫作“有为”，就叫作“人”。由此可见，道家的天人之学，实际上就是正面对“无为”之天的肯定与反面对“有为”之人的否定。

所以，道家的“天人合一”思想就转化为去掉“有为”而恢复到“无为”之状态的问题。我们翻开《道德经》《庄子》就会发现，书中到处充满了对种种人为变化事物本性行为的揭露和批判的言论。而要改变这种状况，他们提出了人要效法“无为之天”“自然之道”的主张。人要效法“无私载”的大地，效法“无私覆”的天空，效法“常无为”的大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25章），此之谓也。为什么人要效法它们而与此合一呢？原因在于它们都是“不自生”“不仁”“无亲”“常自然”——“无为”的呢！所以老子提出：“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63章），就是效法天地万物，大道玄德的“自然无为”之性去行为，去做事，去体味。庄子提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秋水》），不要人为去毁灭天然，不要故意造作去毁灭天性。

当人消除了由于自私多欲而造成的“有为”以后，即恢复和回归到“无为之天”状态，并与天地万物一同生存，一并变化，从而就最终实现了“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天人合一”之境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