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楚红
《迷夜》是作家殷飞的最新小说集,封面以深邃的暗蓝色为基底,画面中央悬浮着阶梯之上的圆环,环中映出一位眺望远方高楼的女性剪影。“不管在新的世界,还是旧的世界里,/保留那份原始的躁动与欢喜,/你可以围拢过来,也可以散开,/心底里的花朵灭了一次又一次。”封面的四句诗连同其他细节构成一幅谜面,邀请读者踏入这场小说的暗夜迷局。我是一个喜欢问名的人,所以不禁好奇,书中收录的小说有十八篇之多,作者为何单单选中了其中的《迷夜》作为书名?读罢掩卷,深夜寂静,我想我或许找到了答案。
与书中大量现实主义题材作品不同,短篇小说《迷夜》带有明显的魔幻色彩,讲述少女叶灵灵因学业压力与神秘时钟达成“爱情换学业”的契约,最终陷入永生与衰老、理性与欲望的悖论性困境。“时钟”是贯穿小说的核心意象,它首先是规训工具:当叶灵灵母亲的严苛教育永无止境、考试结果等同于对青春的奖惩,在此背景下,时钟作为社会规训的象征,要求个体以情感、自由为代价,换取世俗意义的“成功”;它还是交易媒介:神秘时钟的契约本质是交换逻辑的极端化——一切皆可量化交换。叶灵灵用爱情换学业,用情欲换青春,最终沦为时间的商品。而叶灵灵的形象也承载着女性在传统与现代夹缝中的撕裂,她是规训的受害者:母亲对女儿的控制和压迫、社会对学霸的激赏和期待,迫使她将自我价值绑定于成绩与学历,成为“无爱”的工具人;她也是欲望的反叛者:投入夜晚的酒吧、穿上丝袜与高跟鞋,是她对规训的报复。但情欲的放纵并未带来真正的解放,反而加剧了身份迷失。小说的结局未明确交待叶灵灵的最终选择,却以“更多时钟存在”的暗示,将一出个体悲剧扩展为一则群体性寓言。
短篇小说《迷夜》独特、冷峻,是解读小说集《迷夜》的绝佳钥匙。“迷夜”二字高度概括了殷飞作品中的核心意象和主题。“迷”字既可理解为迷失、迷茫,也可理解为迷人、诱惑;“夜”则象征黑暗、隐秘与未知。这两个字的组合,精准地捕捉了殷飞小说中人物所处的生存状态——在黑暗与未知中迷失,同时又被这黑暗所吸引甚至欺骗。夜色在殷飞的小说中出现频率很高,是人物生活场景的呈现,也是其生存处境的隐喻。这些小说都以不同的面貌,呈现了殷飞小说世界的核心命题——夜色是无边的困境,也是人性的试炼场。
殷飞的小说以冷冽的笔锋剖开人性的暗面,却始终在“夜色”深处埋藏星火。她拒绝廉价的救世主神话,而是以克制的笔触捕捉困境中迸发的微弱光芒——这些光芒来自人性的偶然善意、个体的自我觉醒,甚至命运的反讽馈赠,构成对黑暗最有力的抵抗。《黑暗盲区》中的女孩子龄独自一人搭乘的破旧网约车、肥胖且探听隐私的司机,基本符合犯罪叙事的所有要素。然而,司机因药物副作用发胖的真相以及“孤独想找人说话”的动机,于结尾处瞬间瓦解了读者心中预设的恶意和悲剧。在《浪花朵朵》中,马羊因疏忽间接导致儿子死亡,却最终牺牲生命拯救了那个导致他命运连环崩塌的学生。这是一种反高潮的救赎:被救者恰是举报者,命运的荒诞闭环暗示,救赎未必带来解脱,但行动本身已是对绝望的背叛。在《无边夜色》中,墓友修十一给予的短暂温暖,是张甲地生命夜色中“微光”的具象化,这种善意不试图拯救,剥离了利益算计,成为纯粹的情感联结。这些救赎的可能性暗示了“迷夜”不仅是一个迷失的空间,也是一个转变和重生的场所。人物在黑暗中摸索,最终可能找到通向光明的道路。这种救赎观念反映了殷飞对人性尊严和个体价值的肯定,即使在最黑暗的处境中,人仍然可以通过自身的选择找到生存的意义和价值。
殷飞从不许诺乌托邦,她书写的希望如同夜色中的萤火:微弱、偶然、转瞬即逝,却因绝对的真实而具备击穿黑暗的力量。这些“微光”的珍贵之处,恰在于其不完美性——司机的善意掺杂笨拙,马羊的救人伴随无意识……但正是这种对人性复杂性的诚实,让她的救赎叙事超越道德说教,成为对生存韧性的深刻礼赞。
可以说,殷飞通过对“迷夜”这一核心意象和主题的塑造,表达了其对现代社会的深刻观察。正如她在作品中反复书写的夜色——黑暗并非终点,而是觉醒的前奏;迷失未必沉沦,亦可成为重生的起点。
回到开头问名的环节,当殷飞以“迷夜”为题,同每一位翻开《迷夜》的读者对话:当时间、头衔、承诺均成为可量化的商品,当物质的丰盈试图填补精神的塌方,当身体与情感被切割为交易筹码,我们是否还有勇气直面心底未被异化的“花朵”?小说未提供明确答案,但封面的诗句已隐晦地做出作者的回应——即使花朵终将熄灭,追寻光明的姿态本身便是对荒诞世界的无声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