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陆山
站在凤城河畔,仰首望向那座高耸入云的望海楼,栗壳色的楼身与青灰色的飞檐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一幅未干的水墨画。这座被誉为“江左第一楼”的建筑,初建于南宋绍定二年(1229年),历经五废六建,每一次坍塌与重生,都镌刻着中华民族的沧桑与不屈。
望海楼共三层,环廊如带,朱漆木柱撑起飞檐斗拱,青砖黛瓦间流淌着古朴的韵律。登楼而上,木质阶梯的吱呀声与河畔柳浪的簌簌声交织,恍若历史的低语。
踩着脚下的木质旋梯,仿佛踏着历史的年轮。相传康熙年间重建时,雷鸣暴雨之后忽现晴空鹤舞,百姓视为吉兆,对望海楼的敬重愈发深重。抗战时期,望海楼毁于战火,残垣断壁中却仍能窥见泰州人对“文运命脉”的坚守。
凭栏远眺,凤城河如玉带环绕,桃园景区的粉墙黛瓦与老街的仿古建筑尽收眼底。楼内布局亦暗含文脉传承,一楼大厅高悬范仲淹二十八世孙范敬宜的《重修望海楼记》,字字如涛,将登楼者的目光引向“澎湃奔腾之势”与“浩瀚广袤之状”。二楼陈列历代文人题咏,陆游的豪迈、郑板桥的孤傲、梅兰芳的婉转,皆在墨香中流转。三楼回廊风铃轻响,恍惚间似有施耐庵笔下梁山好汉的呐喊,或是柳敬亭说书时的抑扬顿挫。
望海楼的命运,是一部江淮文明的微缩史。自南宋初建,它五度毁于兵燹,又六度盛世重建。明代《万历泰州志》记载,楼毁时“荆榛老夕阳”,重建时“万夫忙一夕”,百姓视其为文运命脉。清代夏荃曾感叹:“楼存则泰州文气昌,楼毁则士风颓。”康熙年间重修时,雷鸣鹤翔的异象被视为祥瑞;抗战初期,楼毁于战火,又成为民族苦难的见证。
2006年,泰州以“吞吐古郡风范、盛世气韵”之志,重建此楼。东大杜宝顺教授三易其稿,以宋代形制为基,增其壮美,复刻飞甍浮光、崇阶砌玉之姿。楼畔复建州城遗址,斑驳砖石间,依稀可见唐宋元明的叠压土层,考古出土的铜钱、陶器等文物,则让宋时泰州古城的排水系统重见天日。
望海楼从来不是孤立的建筑,而是一座贯通古今的文化高地。南宋陆游曾在此眺望江海,笔下“万里欲乘风,青山隔故国”的苍茫,与范仲淹的“君子不独乐”的襟怀相呼应。
范仲淹的身影,始终是望海楼最厚重的底色。他在泰州三年,治盐、兴学、筑堤,将儒家的济世情怀化作为民请命的精神丰碑。相传范公某日登楼,见潮水肆虐,盐田淹没,他沉思片刻,慨然号令:“不治水患,何以安民!”遂率众疏浚河道,筑堤百里,后人将这段堤坝称为“范公堤”。范公筑堤的佳话,至今仍在里下河地区广为流传。
范公二十八世孙范敬宜为重修望海楼作记,文中“望其浩渺广袤之状,则感孕育万物之德,而思何以敬之”的哲思与先祖“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赤子之心一脉相承。
明清之际,泰州学派在此开宗立派,王艮倡“百姓日用即道”,郑板桥以竹喻志,施耐庵在楼中构思水浒豪杰的侠骨义胆,梅兰芳的水袖与柳敬亭的评书在此交织成戏。他们或于楼中论道,或在河畔讲学,将市井烟火与哲学思辨熔铸一炉。孔尚任著《桃花扇》时,亦曾登楼远眺,将家国悲欢凝结于桃花扇底。凡此种种,让望海楼超越了砖瓦木石的局限,成为中华文化的一处精神坐标。
泰州因水而生,凤城河的千亩碧波滋养了这座城的灵秀与坚韧。望海楼虽以“望海”为名,守望的实则是一方水土的魂魄。古时海陵东濒沧海,登楼可见潮涌连天;而今海水远退,河网纵横间,楼影倒映的仍是泰州人“身居村邑而志存沧海”的胸襟。
泰州人骨子里的精神,恰似望海楼下的凤城河——静水流深,却暗涌澎湃。杨根思“三个不相信”的英雄宣言,垛田“垒土成垛,择高向上”的生存智慧,楼东约几十里的溱潼会船节,号声震天,千帆竞发,一如当年抗金义军的声声呐喊,它们共同铸就了这座城市柔中带刚的品格。
如今的望海楼,已成为传统文化与市井生活的交汇点。春日桃花节,游人如织;中秋月夜,汉服祭月的灯火与老街戏台上京剧、扬剧、淮剧的唱腔相映成趣。楼东的麻石老街,皮包水茶社的早茶香气氤氲,方言相声的笑声穿透青石小巷。这座楼,既承载着“文运命脉”的厚重,亦拥抱着寻常百姓的烟火。
暮色渐沉,凤城河泛起粼粼波光。回望望海楼,飞檐轮廓渐隐于暮霭,唯有楼顶的铜铃在风中轻响,如历史的余韵。
泰州无海,但望海楼早已超越了地理意义上的“望海”。它望的是文明的长河,是士人的担当,是百姓的坚韧,是一座城在时代浪潮中“静中寓动,居中向上”的永恒姿态。
这座楼留给后人的,不仅仅是建筑之美与文旅之盛,更是一种“屡毁屡起”的坚韧,一种兼容并蓄的胸怀。泰州学派的思想启蒙、范仲淹的民本精神、历代文人的家国忧思,皆在此凝聚成一座城的精神史诗。
归途中,想起范敬宜先生的话:“望海之旨大矣,愿世之登临者,有思重建斯楼之义。”我在想,楼的重建,何尝不是文明的重建与重塑?当潮声与文脉共振,望海楼便不是一座孤楼,而是一面镜子,照见古往今来中国人对精神原乡的追寻,对盛世气象的期许,对文化命脉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