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副刊

琅琊访古

□南京 田肃雨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我对琅琊山一直充满了向往,近日终于有幸来到了这里。听说背诵《醉翁亭记》可以免门票,不过当我来到山门,却发现名额早被抢光了。据说一大早就有人排队等候,让我想起欧阳文忠公笔下“前者呼,后者应”的热闹,那些排队的身影里,仿佛有庆历年间的赶考书生、嘉靖年间的才子佳人。

踏进景区,是一面雕刻着文徵明手迹《醉翁亭记》全文的照壁,笔锋如虬龙盘桓。我轻抚着凹陷的刻痕,感受四百多年前的夜晚,那位江南才子挥毫泼墨,将“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的韵味融进嘉靖年间的松烟墨香。

野芳园的曲径带我走进一幅徐徐展开的山水长卷。九曲香径间感受苏子瞻“溪边古路三叉口,独立斜阳数过人”的神韵;廊柱间垂落的紫藤恰似晏几道“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的情调;假山叠石间藏着米芾的皴法,回廊立柱上隐现赵孟頫的笔意。园子深处传来阵阵书声,原来是一群身穿汉服的小姑娘,正在跟着老师吟诵“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仿佛把我带回庆历年间的山水风光。

循着酒香来到醉翁亭,亭子飞檐挑破云层,正午阳光如酒倾泻,东坡居士题写的“醉翁亭”三字遒劲有力,带着黄州江涛与琅琊松涛的和鸣。亭子楹联赫然写着“饮既不多缘何能醉,年犹未迈奚自称翁”,将“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的惬意刻进了灵魂深处。二贤堂内,王禹偁和欧阳修神态肃穆,一人轻捻胡须,一人手拿书卷,这两位身处不同时代的贤者是否经常在此隔空对酌?亭前有一株古梅,树皮皴裂处渗出琥珀般的松脂,这是永叔公当年亲手种植的,称为“欧梅”,每朵梅花都是他未写完的札记,在清风明月中缓缓走过了九百多年。

同乐园取自“醉能同其乐”,东西两院以亭廊相连。摩崖石刻上镌刻与琅琊文化相关的书法作品,旁边的瀑布从山间垂下,铺就一幅晶莹剔透的水帘,把人文和自然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欧阳公馆内的“一代文宗”匾额下,六一居士穆然端坐,和旁边彩绘连缀成流动的时空。在那年的滁州秋色里,贬谪的太守正将民瘼化入诗行,将愁肠酿作酒香,青衫文士与樵夫对弈,稚子攀着太守的袍角讨要糖糕;老者拄杖蹒跚而来,吟着“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奔跑的少年惊起满林飞鸟,营造“树林阴翳,鸣声上下”的氛围。

跨过“峰回路转”石门,走在山间林荫道上,远远就听到琅琊寺的钟声,穿透了唐风宋雨,撞开了历史的雾霭。寺庙掩映于苍松翠柏之中,潺潺泉水蜿蜒环绕,亭台楼阁错落分布,在浓荫中若隐若现,宋代诗人王吉赋诗曰:“踏石披云一径通,翠微环合见禅宫。峰峦密郁泉声上,楼殿参差树色中。”大雄宝殿的梁柱间,仍回响着大历年间李幼卿刺史与法琛禅师的凿石声;无梁殿的穹顶不见片木,却托着李太白“手可摘星辰”的盛唐幻梦;摩崖石刻深处,颜鲁公的笔锋穿透石壁,凝成永恒的筋骨;千尊玉佛的面容带着缅甸伊洛瓦底江的月光,与吴道子的《观自在菩萨像》在香烟袅袅中相视而笑。而那位修建醉翁亭的住持“山之僧智仙也”,此刻又在哪里参悟禅机呢?

攀越七百多级石阶,终于到达南天门,这里是琅琊山的最高点,著名的琅琊阁就建在这里。阁每层呈六面八角,飞檐翘角,琉璃瓦覆盖,雕梁画栋,角梁处的铜铃声在微风轻拂下清脆悦耳。站在阁上,扶栏远眺,长江如练、钟山如盖,长江如练处,依稀感受苏轼“大江东去浪淘尽”的豪迈气魄;钟山如盖下,隐约传来杜牧“南朝四百八十寺”的浑厚钟声。俯瞰群峰汇聚、似潮奔涌,山下的滁州城从未离开过琅琊山的怀抱,忽悟稼轩居士“我看青山多妩媚”的深意,我们的先人总喜欢依偎在诗酒山水之间,所谓“山水之乐”,原是古今魂魄在天地间的永恒唱和。

乘坐景区公交车蜿蜒而下,车窗外的山峦层叠都在诉说着不变的诗意栖居,化作几千年来延绵不断的文脉心跳。千年前的太守把山水酿成了文字,今天的我们在文字里打捞着山水,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片山水与人文交融的胜境,依然在续写着新的《醉翁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