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7版:副刊

蛙声无韵也动人

□南京 高低

夏夜,我独坐庭院纳凉。四围黑得浓稠,唯天上一弯瘦月,洒下些微光来。这光也是吝啬的,只肯分给树叶几星斑点,便匆匆逃走了。偏是这时,池塘里的青蛙却聒噪起来。

初闻蛙声,不过是“呱——呱——”的单调音节,既无平仄,亦乏韵律,倒像是哪个蹩脚诗人信口胡诌的打油诗。然而听久了,竟也听出些意思来。那声音忽高忽低,时远时近,此起彼伏,竟织成一张声网,将整个夏夜都罩了进去。

记得幼时读《诗经》,有“蛙鸣于池”之句,当时不解其意。如今想来,这蛙声竟已鸣了三千年。古人听蛙,今人亦听蛙,蛙声依旧,听者却换了一茬又一茬。这小小的生灵,倒比人类更懂得何为永恒。

邻家老张常说:“蛙声是穷人的音乐。”此语虽糙,理却不糙。富贵人家自有丝竹管弦之乐,穷苦人却只能听这天然之声。然而丝竹易绝,蛙鸣难止。富贵如浮云,倒是这蛙声,年年如期而至,不因贫富而择地而鸣。

去年夏日,城里来了位音乐教授,听得蛙声便皱眉,说是“噪音扰民”。他不知,这蛙声里藏着多少故事。东边池塘里那只声音沙哑的老蛙,怕是已经唱了五个夏天;西边草丛中那对音调清亮的,想必是新婚燕尔。蛙声里有人生百态,只是人耳愚钝,不解其意罢了。

宋人辛弃疾词云:“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蛙声原是丰年的先兆。农民听蛙声而知雨水,而知收成,而知饥饱。而今人住在水泥匣子里,蛙声便成了需要消除的“污染”。可悲的是,当蛙声绝迹之日,恐怕人类的末日也就不远了。

夜渐深,蛙声愈响。这声音排山倒海般涌来,忽如万马奔腾,忽如千鼓齐鸣,忽如百匠挥锤。单个的蛙声固然单调,但万千蛙声汇聚,竟成了大自然的交响乐。没有指挥,没有乐谱,却配合得天衣无缝。人类引以为傲的合唱艺术,在这天然之声面前,未免显得做作了。

忽然想起一个故事:某禅师问弟子:“如何使一滴水不干涸?”众弟子无言以对。禅师道:“放入大海中。”这蛙声何尝不是如此?单个的蛙声转瞬即逝,但万千蛙声相和,便获得了永生。

月已西斜,我起身回屋。蛙声依旧,不因我的去留而稍有改变。它们不为任何人歌唱,只是自在地活着,发出生命本真的声音。这无韵的蛙声,反倒比许多矫揉造作的诗篇更动人。

世间至美之物,往往不需要理由。蛙声如是,生命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