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
2022年夏天,中国人民大学哲学教授朱锐意外查出身患晚期直肠癌,医生坦率地告诉他,生命只剩下大约三四年光景。朱锐没有因此丧失锐气和活力,一轮轮放化疗的间隙,他选择重返讲台——他说自己不能接受“或者就只是为了活着”。我们要怎样理解恐惧?怎样面对恐惧?怎样基于对死亡与恐惧的思考更好地理解生命?这些话题构成了接下来的两年里朱锐开设几门课程的核心主题。在最后一个学期的课上,他已经形销骨立,眼神却依然锐利坚定,他告诉同学们,“哲学家是不畏惧死亡的”。
2024年6月中旬,朱锐发现自己有了小肚子,而癌症病人通常是会逐渐消瘦的。医生告诉他,这不是胖了,而是癌细胞攻破了腹膜,他的病已治无可治。7月12日,朱锐转院到安宁病房,每天都在体验身体的疼痛和功能的丧失,生命随时可能走向终点。时间紧迫,他决定将自己对人生、生命和死亡思考做最后的分享,他说,“生死问题是哲学最大的问题,而我又恰好处于这样的生命历程中。我想以轻松的方式谈大家一般不愿意谈,但每个人都关心的问题,也算是我走之前对社会的关怀,还有我的爱。”7月15日,朱锐与一位年轻人约定,每天中午展开对谈。对谈进行了10次,在7月25日那天结束。又过了一周,56岁的朱锐含笑停止了呼吸。
半年以后,朱锐生命最后的十日对谈以及他在最后一门哲学课上对30多年学术探索的思考,汇聚为这本《哲学家的最后一课》出版。
尽管我们每个人都有与众不同的生命体验,也终有面临死亡的那一刻,但日常生活中,对于“生命与死亡”这样的话题,大多数人总是避之唯恐不及——没病没灾,无忧无虑的时候,为什么要费心去考虑这些既沉重又烧脑,还永远不会有“标准答案”的问题呢?朱锐的回答是,生而为人,你就已经在关心、已经在思考了,因为人是唯一能在观念层面理解和思考生命和死亡的生物。从这一点说,不放弃思考生命和死亡,就是不放弃对“人”崇高价值的追求。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朱锐关心的仍然是为世界呈上更多有意义有价值的东西,而不仅仅摆出一副“智者”的面孔,留下一个看似通透潇洒的背影。他始终坚持,我们谈论死亡,是为了更好地活着。他留下的“最后一堂课”,期待的不是受教者、观摩者,而是同行者、对话者。
朱锐告诉我们,大多数人恐惧死亡,是因为不理解身体。当我们尝试着真正与身体对话,也许就能在那些看似无法摆脱的困境中做出理性的选择。在朱锐看来,每个人都有三个层面的身体,生物性的身体、生理性的身体和社会性的身体。大多数人最熟悉的,就是社会性的身体。剪什么样的发型,用什么样的口红,搭配什么样的服装,体重一定要保持在多少……困扰无数年轻男女的容貌焦虑,就是这种社会性身体的外在表现。人们注重自己的外表仪容,固然是文明和体面的表现,可一旦过度地顾此失彼,就会陷入社会性身体危及生理性身体的自我伤害中。身体健康时,大多数人并不能准确地知道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哪里,一旦疾病缠身就惶惶不可终日,不了解身体(更不用说爱惜身体),人类就得为看似无限的“自由”付出代价。
围绕身体的话题,朱锐也给我们带来温暖的希望,人类文明的伟大,也许就在于千百年来,我们学会用爱超越生理性的缺陷。再有洁癖的父母,大概都不会觉得为襁褓中的婴儿换尿布是一件恶心的事;孝顺的儿女为风烛残年的父母擦拭身体,内心涌起的不会是嫌弃而是怜惜……用朱锐的话说,真正的爱是亲密无间的,是生理性恶心的悬置。
朱锐说,如果我们再进一步,能从“小我”跳脱出来,从“大我”的角度看待自己的生命,就不仅能摆脱对死亡无谓的恐惧,反而能从生命体伟大的接力中获得由衷的喜悦。作为“小我”,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开始有终结,无人可以幸免。可每个人又都是人类这个“大我”中的一分子,一个家族、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乃至整个人类充满活力,生生不息,并不依赖个体的长寿甚至永生,而正在于一代代人幸运地到来又从容地离开。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死亡是新陈代谢,是对生命的肯定。每一个平凡但是大写的人,都在用自己宝贵的生命体验,“小中见大”地见证生命的不朽奇迹。
30年前,记录美国学者莫里·施瓦茨在生命最后14周里与学生的对话的那本《相约星期二》令朱锐印象深刻,他说自己的最后一课同样希望与所有热爱生活的读者对话。作为真正的哲人,朱锐和莫里以道成肉身的方式证明,死亡尽可以夺去他们的生命,却无法夺去生命的力量和尊严。作为行动的思想家,他们用一生谱写的生命交响曲值得每个人用心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