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郁
2022年,安妮·埃尔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法国文坛有不小的争议之声。在我看来,这些批评基本都是吹毛求疵,作家的写作主题并非是预先设定的,我们大都受限于自己的经验、环境和观察,我们只能写自己能写的主题,而不是想写什么就能写好什么主题。从自己的经验和社会观察出发是最好的写作方式。这不是自恋式的写作,埃尔诺的写作如此坦诚、大胆,她挑战了主流写作的禁忌,拓展了新的写作疆域。
埃尔诺获奖之后,她的大部分作品都有了中文版,关于她写作的理论之书也有了不少。与其通过评论家来发表对她的写作看法,倒不如看埃尔诺如何拆解自己的写作,而新出版的《黑色工作室》就是埃尔诺的创作探究之书。
这本书是埃尔诺的创作日记,收录从1982年到2015年之间,多部作品创作过程中的构思。我们已经通过埃尔诺的作品见识到了她的写作有多么大胆,通过这种方式反省女性经验与社会观察之间的思考。大概很少有作家一边写作,一边将自己创作的日记出版的,这更是一种极度的坦诚,我们阅读过程中感受到一个伟大的作家的犹疑、彷徨和不确定。正如埃尔诺在1982年4月26日的日记中写到的:“我们为写一本可能不被看好、实际上也确实不好的书受的苦,并不比为写一本杰作受的苦少。”
埃尔诺的这本创作日记,给我们解密了一个好作家是如何创作的。比如,她会在构思过程中阅读不同作家的书进行比较。我之前阅读苏珊·桑塔格日记的时候,注意到了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是如何构思一首好诗,简单说就是找到一个好诗人,然后在构思上模仿,并超越他。布罗茨基的名言是,伟大的诗歌源自伟大的主题,构思一个伟大的主题最重要。但是埃尔诺的构思过程正好相反,她会不断地阅读好作家,然后构思过程中抛弃他,寻找与其不同之处。比如,“要写一本菲利普·罗斯式的自传,有一些很长的场景,但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某种写女人命运的小说,但写法要看看。不像莫泊桑的《一生》,拥挤的人群,成堆的人物”;“重读博托·施特劳斯的《双双对对,行人》。这本书抽象、吹毛求疵,充满解释性。千万不要像他那样去解释心理活动,那是最糟糕的”;“普鲁斯特,太繁复,有时写得很糟糕,无聊至极,或微不足道(比如乍一眼看对山楂花的描写),但美的东西,重要的东西,来自追忆,来自认知的计划,从而改变了文学史”。这本创作日记中,我们一边看她阅读很多经典作家,一边看她如何拆解他们的作品,这是很好的写作练习。
埃尔诺的大部分作品篇幅都不长,形式看起来也比较单一,给人的感觉好像不用什么构思。比如她的自传性的写作,利用日记的形式,好像单纯从日记中截取一些片段就可以出版。她的小说也更接近于片段,没有完整的故事和情节,结合大时代的影像、历史的照片、流行音乐等等,就可以写成一本书。《悠悠岁月》就是其中的代表。
但是只有读过这本创作日记,我们才意识到,她是如何在意形式,为了形式的新颖殚精竭虑。在1983年10月3日的日记中,她写道:“讲故事,是小菜一碟。只有架构才能赋予我将要写的东西以意义。”
埃尔诺早期的三本小说《空衣橱》《如他们所说的,或什么都不是》《被冻住的女人》,更接近传统的虚构作品。但是从她写父亲的那本《一个男人的位置》开始,她彻底放弃了虚构的形式,采用一种“中性写作”来书写父母的故事,写自己成长为一个阶级叛逃者的故事。在《黑色工作室》中,埃尔诺完整呈现出了这个挣扎和思考的过程。比如在1989年的日记中,她提到了形式问题:“我的根本问题,是不能写小说,无论是新小说,还是旧小说,我必须根据我的感受,我的所见创造出自己的写作风格。”
在1990年11月26日的日记中,埃尔诺提到这样的一个问题:探究我是如何成为一个作家?但是她马上意识到,这个问题其实不值一提,因为与其自恋式地追问我如何成为一个作家,倒不如探索如何去实现自己的写作构想。因为说一千道一万,只有作品才构成一个好作家的自我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