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副刊

姑苏寻幽

□泰州 刘香河

暮春的姑苏城,氤氲着水墨般的烟雨。我在沧浪亭畔驻足,檐角铜铃轻鸣,恍惚间听见张岱的梦吟,从虚空中传来——“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

这穿越时空的声音,确是为青砖黛瓦的苏州园林平添几分梦的意境。当我不止一次地徜徉其间,其精巧纤秀,曲折深幽,优雅安谧,无不令我驻足。尤其是在我对北方气势恢宏的皇家园林有了一些体验之后,再来面对充满古意的苏州园林,便有如面对一位先哲、高僧。

狮子林的假山迷宫里藏着禅机。元代高僧天如禅师的弟子们在此叠石时,是否会想到“演法无畏,犹狮子吼”的偈语?那些嶙峋的太湖之石,确如怒目圆睁的狻猊,抑或低首沉思的卧佛。

昔年,倪云林应狮子林如海方丈之求画《狮子林图》。而今置身其中,但见奇峰林立,千姿百态,“含晖”“吐月”“玄玉”,一座座假山,蜿蜒曲折,盘旋迂回,扑朔迷离。

上世纪80年代初,曾有部电影在此取景,一对孪生兄弟与一对孪生姐妹的爱情故事在此上演,当时很是热闹了一阵子。不过,私以为,这些山石还是沉寂一些好。我曾于某个飘雪之日来访,叩问这里的一座座山峰,试图从中获取些许感悟。山峰在白雪中归于沉寂,空山不见人,静坐听雪落。我似一无所获,然又从这沉寂中自有所获。

网师园的“渔隐”之喻,暗合着园主人某种人文情怀。乾隆年间的宋宗元在此构筑水云轩,或许是步严子陵七里濑垂钓之后尘。那半亩方塘,倒映而出的是:丛桂轩、殿春簃、濯缨水阁,亭台水榭,飞檐回廊。池之东南及西北,“水广波延,源头不尽”。

夜半观荷,可识得秦观“风定池莲自在香”之清雅?我曾设想,若是夏夜来此,定然水波粼粼,凉风习习。那悬于碧空之中的明月,此刻跃然水上,好不叫人生怜。此情此景,不由人不思绪远去,浮想联翩。

“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竹外一枝轩后的天井植有翠竹,透过洞门空窗可见百竿摇绿,苏轼诗意尽现。“殿春簃”轩北略置湖石,配以梅、竹、芭蕉成竹石小景。南侧的花台,曲折蜿蜒,穿插峰石,粉墙之白,甘为配角。其妙在于,与“殿春簃”互成对景,相映成趣。

“长留天地愿何宏,园系南州第一工。”清人王季珠的《留园》诗,定位了留园在中国园林坐标中的经纬。其颇负盛名的“留园三峰”,在园内最大的建筑“林泉耆硕之馆”对面,以“冠云峰”为最。冠云峰高约6.5米,两侧分别为“瑞云峰”和“岫云峰”,相传为北宋花石纲之遗物。花石纲的故事,在《水浒传》里有着生动的记述。

这三块来自太湖洞庭山的奇石,历经靖康之变的烽火,归宿于此,亦算善果矣。据说,这留园里的假山,其中有一部分为明代周时臣所堆,令袁宏道大加赞赏,“无断续痕迹,真妙手也”。

仰观冠云峰之雄奇,俯瞰远翠阁之精巧,再游又一村之恬静,一幅江南水墨长卷,在有限空间里展开无限的山水意境。忽然,空中飘来酥糯丝甜、婉转低回的“水磨调”,恰似留园枫林间的莺啼,点缀着岁月的悠长。

“一园拙政景,半部姑苏诗”。拙政园在苏州园林中地位之独特,自不待言说。第一任园主人王献臣,在朝为御史,生性耿直的他,于明正德年间退朝罢官,在此践行陶渊明的“拙政”理想,借文徵明之精妙构思得以实现。这个多半为水的园林,建筑多临水而立。东、中、西三园,各具特色。“远香堂”乃中部主景区主体建筑,若夏日来访,便见池中荷叶田田,荷风扑面,清香远送,实乃赏荷绝佳处。东花园为“归田园居”,开阔自然。若秋季来此,那秫香馆外,便是稻谷飘香,令人心醉。西花园颇紧凑,主要有鸳鸯厅,由卅六鸳鸯馆和十八曼陀罗花馆组合而成。而卅六鸳鸯馆独有的拱顶形制,竟有余音绕梁之音效,亦算是奇思矣。

拙政园中景致,“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在这里,大与小、高与低、远与近、曲与直、聚与散、动与静,处理得精当巧妙,富于创造力。

当最后一缕霞光从冠云峰的峰隙间消逝,如墨的夜色便在苏州园林上空缓缓地洇润开来。此刻的苏州园林,不再是某个朝代的标本,而是时光在某个细节上的精彩呈现: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时的悠然,秦观酒醒杨柳岸时的缠绵,张岱陶庵梦忆时的旷达。所有这些,都会在苏州园林的褶皱里,不断重组成新的梦境,让每个驻足者都成为穿越时空的摆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