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副刊

竹编出的梦想

□南京 明前茶

春天,新竹生长,一天一个样,顽童在新竹上刻上自己的名字,过不了几天,那刻痕就被拉长、拉裂了。漫山遍野的竹林喧哗不已,充满了放肆的生命感。

钱利淮带我们去找适合做竹编的竹子,它们的竹龄在两年或三年之间,新竹特有的那层毛茸茸的白粉已经褪尽,轻叩之,竹身微微发出金属声,而不是如当年新竹那样,噔噔作响,好像胸骨中含着青葱汁液。

钱利淮还记得他沉浸在剖竹声里的童年。对如何致富,浙江人天生敏感。来自长兴、安吉、德清的竹子源源不断运来后,乌镇周围的村庄,种田人放下锄头就拿起了竹编家什:手锯、篾刀、篾剔、竹凿、角刨、锉刀,开始了“一村一品”的竹器生产模式。有的村专门生产筷箸笼屉,有的村专门生产箱篮榻席,有的村用竹篾编织书橱与竹椅。从不同的村庄中运出去的竹器,就像永不会交汇的河流,明晃晃地滋养着老村、老城镇的生活。

钱利淮出生的陈庄村,专制圆形竹匾,附近方圆两百里内,村民晒白菊,晒熏青豆,晒笋干,晒咸鱼片,晒乌梅干、半话李、九制话梅等蜜饯,都会用到此类竹器。晾晒时,主妇们将竹匾安放在灌木的头顶,或者架放在老屋的屋檐上,大风一吹,竹匾有可能会摔下来。

竹匾的边框被摔松了,农民舍不得扔,来找钱利淮的父亲修理。

火烧云从天边“退烧”之际,父亲趁着黄昏的最后一点亮光,手持染色的竹条,从晒匾的边缘一根根地插进去,与原有的竹条衔接,并穿插缠绕,编出坚实的边框。

又过了两年,钱利淮在集市上遇见老农,他正把烘干的酱油笋干花生堆在竹匾上卖,晒匾上,浅黄浅绿的本色竹篾已变成淡褐色,染色竹篾也开始褪色,变得淡雅柔和,竹器就像一个锐利的青年走向恬淡的中年。

人都以为依赖竹器的日子,将一生一世,将代代相传。

谁想,随着塑料与不锈钢用品的大量涌入,竹器慢慢少有人采用了,“一村一品”的生产保护机制都被冲散。没有人想子承父业,钱利淮也前往杭州学习工业设计。所有的人都陷入迷茫中:满山遍野的竹子仍在生长,并在风中合唱,一根新竹发出的第一声长啸依旧惊心动魄,它们曾经是村人的生计之所在,是自然与人生紧密编织的绿色之网,而今,它们唯一的去处,似乎就是变成烧柴。

钱利淮的心被啃噬得很痛,他在大学期间,观看了一场来中国举办的日本竹编展览,那股不甘之气,在心中激荡:若论对竹的哲学与文学意蕴的探讨,中国人恐怕要比日本人早一千年,中国人对竹子气节禀赋的理解,比日本深入得多,同样是竹编,我为什么不可以做得更好?

他毅然辞职回乡,在村里开了一间竹编工坊,破釜沉舟地开始了对经典竹编纹样在当代语境下的改编与探索。他就像一个基因科学家一样,通过不同的编码,创造不同的“生命体”;他又像一个编曲的神童,兴致勃勃地用音符与节拍创作神奇音乐。他极度迷恋竹篾在规划几何编织结构时产生的美感,毅然摒弃在立体竹编中做骨架支撑的做法,他研究如何通过六角编织,将镂空的立方体、椎体、球体、多面体一一编织出来,再延伸发展,理解不规则的立体轮廓如何编织,终于,将所有弧度的打造、立体的结构搞清楚后,他有机会将胸中酝酿已久的那朵云揪出来,创作了竹编艺术品“太湖石”系列。

这是一群从大地上萌动并生长的云朵,它们有巨龙之势,它们扭动着、盘绕着、升腾着,竹子的静气与云朵的成龙之势相互映衬,令这些竹编雕塑,催动人的遐想,在阳光下飞速地“跑马”。

千万年的流水腐蚀出石头的孔洞,两三年的竹子却以蜿蜒的曲线,展现了这亘古的湖山再造。中国人将竹与石同栽,将其视为君子之气;85后钱利淮却更进一步,化竹为石,变石为云,腾云为龙,展现了东方文明的神秘意境。

倏忽之间,回村已经17年。钱利淮向我展示一屋子的“奇思异想”,并展示与他一同编织的老手艺人,永不疲倦的编竹大手,那些手上都是细小的被竹篾与竹丝刮擦出来的纹路,右手中指侧面的茧子,有一颗嫩蚕豆那么大。

不必再做那些粗糙的生活器物了,只要做艺术品就可以,各种空灵美妙的竹编雕塑与竹编绘画,还有将竹材与各种现代工业材料混合编制的装置艺术品。

一座村庄中所有60岁以上的老手艺人,从此过上了体面的生活。他们很真切地形容生活的变化:“想吃鱼汤面的时候,不在乎野生鱼要贵一倍;出门旅游的时候,不再等着坐半夜的绿皮火车。”这些变化,都有赖于钱利淮一个特别的念头:别人做竹匾,我要做雕塑;这就好比大家去挤独木桥,我要踏着溪水里的石磴子,灵巧而风快地,飞渡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