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副刊

图书馆的魔法

□上海 朱明坤

博尔赫斯那句“天堂应是图书馆模样”的遐想,太美了。我总觉得,图书馆里藏着的,并非仅是云端的高妙,更多是尘世间可触可感的暖意——如同寒冬里偶遇的一盆温吞炭火,不炽烈,却恰好能暖手暖心。

少年时初入图书馆,只觉那阔大的空间有种令人屏息的威严。书架高耸入顶,书本森然林立,空气里浮动着纸张与岁月混合的微尘气味。我怯怯地,目光在排列整齐的书脊上逡巡,指尖拂过那些或簇新或泛黄的封面,如同初次涉足陌生水域的孩童,带着好奇,更带着几分无措的敬畏。那时的阅读,是懵懂的摸索,更像一种对未知世界的笨拙朝圣。

渐渐熟稔了,图书馆在我眼里便脱去了冰冷外衣。期刊阅览室最是热闹鲜活,翻动报纸的哗啦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几声压低的咳嗽,竟交织出一种奇异的市井交响。邻座那位白发老先生,每日雷打不动占据靠窗位置,鼻梁上架着厚如瓶底的眼镜,一手执放大镜,一手执铅笔,在摊开的古籍上圈点勾画,神情专注。我偷偷望他,总觉得他花白的头发里,也藏满了书页间掉落的智慧碎屑。

图书馆也自有其不动声色的悲欢。有一年深秋,总在哲学区角落打盹的一位流浪汉不见了。他惯常蜷缩的位置空落落的,只留下一点难以察觉的皱褶。管理员老张整理书架时,在一本摊开的叔本华文集里,发现了一枚干枯的银杏叶书签。他拈着那枚小小的枯叶,对着光看了半晌,默默将它夹回原处。那一刻,阳光穿过高窗,照亮了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老张眼中一丝温和的怅惘。书页无言,却替人收留了漂泊的痕迹与未尽的思绪。

古籍室又是另一重天地。这里的光线总是调得幽微,空气似乎也凝滞了些,带着一种陈年木器和樟脑混合的、沉甸甸的旧时光气息。手指触碰那些线装书脆薄的纸页,得格外轻,格外小心,仿佛怕惊醒了沉睡百年的旧梦。在这寂静里翻动书页的声响,竟格外清晰,像极了极细的蚕在啃食桑叶,也像极了时间本身在耳畔的窃窃私语。在这里读几页竖排繁体字,心便不自觉地沉静下去,周遭的喧嚣被厚重的木门和更厚重的岁月隔绝在外,只留下思想在故纸堆里缓慢穿行,如同潜入深海的鱼。

图书馆的魔法,在于它能奇异地熨平人心的褶皱。生活里积攒的烦忧,像一团乱麻塞在胸口,走进图书馆,寻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周遭那安稳沉静的气场,便如温水般无声浸润开来。目光掠过书架上密匝匝的书脊,心头的焦躁竟莫名地被抚平些许。仿佛只要置身于这浩瀚书海的一隅,再大的困顿,也显得渺小了。那沉甸甸的、由无数人类智慧与情感凝结而成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颗巨大的定心丸。

某日闭馆音乐轻柔响起,我起身收拾。瞥见对面一位年轻学子,不知何时已伏案酣睡,摊开的厚厚习题集下,压着半块冷掉的面包。管理员阿姨轻步走过去,并未唤醒他,只悄悄将他滑落的外套往上拉了拉,盖住肩膀。

步出图书馆大门,城市的声浪重新涌来。回望身后,那栋建筑在渐浓的暮色里亮起疏落的灯火,安静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