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5版:读品周刊

我们“观看”,却从未“看见”

《观看之道》 [英]约翰·伯格 著 戴行钺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陆远

在生命的最后20多年里,约翰·伯格一直隐居在阿尔卑斯山脚下的一个法国小村庄中,他被这种面临消亡的传统山区生活方式吸引,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但这并不会掩盖他热血斗士的精神底色。伯格当过兵,画过画,写过小说——1972年,伯格的小说《G.》获得英国文坛最高奖布克奖,结果他却在颁奖仪式上痛斥布克公司“殖民主义”的生产方式,并把奖金捐给美国黑人革命组织黑豹党——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激进艺术评论家、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用媒体人梁文道的话说,约翰·伯格是“西方左翼浪漫精神的真正传人”,“和苏珊·桑塔格一样,是那种最有原创力也最有影响力的公共知识分子。”而桑塔格的评价则是:“我尊崇并热爱约翰·伯格的作品。他为世间真正重要之事写作,而非随兴所至。在当代英语作家中,我奉他为翘楚;自劳伦斯以来,再无人像伯格这般关注感觉世界,并赋之以良心的紧迫性。”不过伯格自己最认同的身份标签,或许是“说故事的人”。说故事的人是一座桥梁、一座沟通智慧的桥梁。今天看似高度发达的资讯汪洋,其实何尝不是另一种“精神囚笼”?我们的精神世界往往被禁锢在一个个茧房般狭小的空间中,说故事的人所要做的,就是去打破这黑屋子,让人们重享人类共有的精神遗产。

伯格所有作品中影响最广泛的,无疑是1972年的BBC电视系列片《观看之道》以及配套出版的同名著作。作为以历史的、物质主义的传播方式理解艺术的重要里程碑,《观看之道》既改变了西方一代人观看艺术的方式,成为艺术批评领域的经典之作,也激起了历久不衰的争议,由此成为此后谈论视觉文化时无法忽略的里程碑。

在电视片《观看之道》中,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镜头是,约翰·伯格走进一家画廊,拿出一把斯坦利刀割破了波提切利油画的复制品。“过去的艺术已不复存在,”这位头发蓬乱、眼眸闪烁的左派评论家说,“它丧失了自己的权威。代替它的是一种新的图像语言,而今,重要的是如何运用这种语言、为何而用。”约翰·伯格想说的或许是,在迄今为止的视觉关系中,人们仿佛在用力“观看”,却并没有“看见”他们应该真正值得看到的东西。比如,在博物馆里面对古今名家的书画杰作,人们最感兴趣的第一个问题往往都是:这是真迹还是仿品?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第二个问题一定是:那它值多少钱?拍卖会的图册会不厌其烦地标明作品的作者生平、创作年代、历代藏家乃至相关法律争端,以证明其“真实性”,却几乎不会对画作本身的含义进行解读。因为“真实性”与其可以被兜售的价格直接关联,而价格已成为品评作品高低的唯一标准,用伯格的话说:“物以稀为贵是它的价值标准,而这价值是由市场的价格所肯定和衡量的。”“(作品的感染力)并非出自它表现的内容,也并非由于它的含义,而是因为它的市场价值。”照相机与扫描仪复制图画的时代,无数人可以随时通过复制品在无数地点“观看”同一幅画面,但原作的独特性却就此消失,或者说被无极限地稀释,它们孤零零地躺在博物馆或者藏家的墙面或者库房,不被“看见”,它们的独特价值仅仅在于“它是复制品的原作,而不复是那个以其影像打动你的独一无二的作品”。

由此,我们不难以理解《观看之道》开宗明义的那句话,“观看先于言语。”伯格高度重视“看见”形象本身的重要性,他提醒我们警惕一切话语、政治、权力等要素可能对形象的窃取、僭越与篡改。真正“看见”形象意味着观看者能够自由置身于产生形象的历史之中,伯格说,倘若有人妨碍或者误导我们去看见它,我们就被剥夺了属于我们的历史。因为有人能从这种剥夺中获益,这种事情才会频繁发生。编造的历史、虚假的故事、做假的绘画、赝品古董,都是某个利益阶层在胡作非为。

当然,《观看之道》展示的批判性还远不止于此。比如伯格说,隐藏在欧洲绘画传统中那些婀娜多姿的女性裸像背后的,是根深蒂固的性别权力关系:一方是男性艺术家、赞助人和收藏家的个人主义,另一方则是被物化或者抽象化的女性。裸像在美化了人的身体的同时,极度漠视人,尤其是女性的真实身份。比如伯格说,文艺复兴以来的油画艺术,其实是在炫耀由金钱强大的购买力所认可的财富,其本质是对新兴资产阶级地位的认可。比如伯格说,离开广告制造的幻梦,资本主义就无法存在,等等。通过《观看之道》,伯格初步建构了一套现代视觉文化的批判体系。

伯格已长眠地下多年,可每次读他的作品,我总会想起英国歌手贾维斯·库克的话:阅读约翰·伯格可以改变你看世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