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6版:副刊

洗澡

□高邮 姚正安

老家人,不说人困了、累了,而是说萎了。我觉得这个“萎”,简直就是神来之笔。草木萎了,叶子会耷拉下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把人困了、累了,比喻成草木之萎顿,不是很形象逼真吗?比如麦收季节,常听父亲与人交谈,说,连续打了两个夜工,太萎了,上眼皮下眼皮粘在一块。对方回说,嗯,是很萎啊,两条腿萎得搬不动。

夏收之季是农村最忙、农民最苦的日子。天一亮,就得下地割麦,然后挑麦把、装船运送、堆放,夜间脱粒,每天都要劳动接近十八九个小时。父亲常常于吃饭时,饭碗一丢就打瞌睡,只一会儿,一个激灵,浑身抖动一下,醒来,两只大手在面颊上猛搓几下,立马投入夏阳里,开始劳作。我想,父亲那个短短的瞌睡,胜却万千的酣睡。再看看村子里的男男女女,一个个面色黝黑,眼睑下垂,走路脚在地上蹭,身体像在半空中,飘飘的,真像秋霜后的茄子,萎了,蔫了。那毕竟是一个付出艰辛劳作,而有饭食之忧的岁月。

乡人们把疲劳了、困了说成是萎了,再生动不过了。

上世纪80年代末,我到一个镇子上的中学任教。学校后身不远处就是一家街道办的浴室。浴室简易之中又有雅致处,洗澡是浑堂子,没有淋浴,更没有桑拿。所谓雅致,是大通铺之外,还有几个面积极小、一人一间的雅间。雅间内,有茶几,有躺椅,还有存放物品的小柜子,干净些,清静些。不过,雅间的澡资较之于大通铺略高点儿。

那时,早春深秋以及冬季洗澡,还得借助于浴室。

当时,我教两个高中毕业班的语文,要求学生每周一篇大作文,每天一篇小作文,批改作文的工作量很大。我中午没有午休的习惯,晚上改作文也是常事。人不是永动机,总有萎的时间。怎么办?洗澡。

浴室坐南朝北,进了大门买了澡筹子(窄窄短短的竹片),掀起布帘进入内室。内室靠墙围着一圈通铺,再往里就是浴间,浴间内有一个大大的方形浴池。通铺的边上辟出几个小小的雅间。我进去先给跑堂的师傅们散一支烟。师傅们都知道我喜欢雅间。有时,雅间空着,师傅们就直接安排我进去。有时,没有闲着的,师傅会让我先在通铺上坐下,洗澡,然后瞅得空间,将我的衣物搬进去。

我洗澡,倒不完全是为了洗除污垢,主要是在暖和的空间内眯一会,休息一下,恢复体力。那个时候眯一会,是天底下莫大的享受,就如父亲的瞌睡。

在浑堂里洗洗蒸蒸,出了浴间,师傅用一条很烫的毛巾帮我全身擦一遍,热流在全身涌动。雅间内,点上一支烟,喝一杯茶,师傅又送来一条滚烫的毛巾,头部擦过,捂在脸上焐一会,筋骨放松,毛孔舒展,舒服极了。躺下,睡上半小时一小时,那种感受真不是言语能够表达的。

有一次,我在外间的吵吵声中醒来。一个说,那个人在雅间多长时间了,还不出来?另一个说,这个人是前面学校的老师,辛苦了,困了,多睡一会儿,不要吵,让他再睡一会,老师辛苦啊。那是跑堂的声音,我熟悉。

我赶紧穿上衣服,向跑堂的和浴客打了招呼,离开。

自那以后,我萎了还是洗澡,但不会在雅间逗留太长时间,尽管师傅们一再表示,没有事,你困了,就多睡会儿,我们会向浴客说明情况的。

我离开那个镇子已经三十年,但那几位不知姓名的跑堂的,特别是那位瘦瘦条条、脸膛黑红的五十上下的老人,至今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