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乐昊

与亚瑟·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并称世界推理小说三大巨匠的日本推理大师松本清张，可能并不被今天的年轻读者所熟悉，他的推理风格，也跟另外两位迥异。

在日本，本格推理的翘楚，是被称为日本“推理小说之父”的江户川乱步，江户川乱步比松本清张年长十五岁，严格来说算松本的前辈，江户川乱步奖至今仍是日本推理小说界的最高荣誉，但松本在推理上另辟蹊径，开创了社会写实一脉。这类推理小说，着眼的并不是烧脑的诡计、迂回曲折的推理过程，更多笔墨在于反映社会现实，针砭时弊，虽是通俗小说，却也可视为文学的浮世绘。在松本之后的日本推理小说家，无论是京极夏彦、岛田庄司，还是东野圭吾、宫部美雪，无不受到松本清张的深刻影响。

“就像抬头便能看见月亮和太阳一般，在推理小说的世界里，一抬头看见的，就是松本清张的那些作品。松本清张对我的影响远远超过我的想象。”宫部美雪说。东野圭吾则坦承，在他少年时代，曾是个看到书就头疼的孩子，从未想过未来可以成为畅销作家，是松本清张激发了他的聪明，把他从讨厌读书的小孩变成了推理小说迷，也直接影响了他后来的职业生涯。

《零的焦点》是公认的松本清张三部杰作之一，也是二战后日本社会的写照。贞子经人介绍相亲，与36岁的鹈原宪一结婚，新婚不久，丈夫却离奇失踪了，警察调查陷入僵局后，贞子决定自行寻找真相。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丈夫在遇到她之前必有情史，在短暂的相处中，她隐约觉得，宪一总在把她和另一个女人做着比较。

贞子来到丈夫工作的金泽地区，走访丈夫所在的广告公司，与他曾经的同事和下属攀谈，渐渐发现了丈夫的隐秘生活，每天丈夫下班后行踪不明，同事们谁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似乎只有他的哥哥，才略知一些隐情。但丈夫的哥哥突然暴亡，似乎是被人在酒里下了剧毒，悬崖下发现了高度疑似鹈原宪一的尸体……

推理小说家往往以塑造神探为乐，柯南·道尔塑造的神探夏洛克仿佛一代宗师，阿加莎笔下的蛋头小胡子波洛家喻户晓，即使在日本，松本的前辈江户乱步塑造的侦探明智小五郎、后辈东野圭吾笔下沉稳重情义的警探加贺恭一郎，以及智商过人的物理学教授、科学奇才汤川学，都给推理小说增色许多，成为读者粉丝追捧的人物。但松本清张似乎刻意避开了这种套路，他不设神坛，不塑造杰出侦探，他更愿意让那个苦苦寻觅真相的人，是一个没有受过任何专业训练的普通人，仅凭普通人的常识，受限于普通人的视角，来完成追索。从这一点上来说，松本清张的故事，虽然失去了耀眼的主角光环，但却更利于平凡读者的代入，也更贴近真实。

普通人贞子，带着新寡的不甘和疑惑，一点一点地推进，有时徒劳无功，有时又突然灵光乍现。她到底发现了什么呢？新婚燕尔，看起来对新生活和新妻子都相当满意的丈夫，为什么会留下遗书跳崖自杀呢？疑团渐渐揭开，贞子发现丈夫在成为广告职员之前，曾经当过警察，其职务是肃清日本战后街头的流浪汉与流莺，这些风尘女子，因为在战争中被迫向美国大兵卖淫，成为社会鄙视的底层……

在日本文坛，素有“清张革命”之说，“清张革命”最早指松本清张彻底改造了日本推理小说，让推理这一似乎不登大雅之堂的通俗文学门类，转而变得深沉、严肃。“清张革命”确立了“社会派”在推理小说界数十年不动摇的正统地位，也开创了日本推理小说的黄金时代。但后来，“清张革命”有了更深的文化内涵——松本清张试图革命的不只是推理小说，他希望蔽除的是日本文化深层结构中的“忽略压抑”。松本清张不允许日本人继续将痛苦的记忆、不堪的过往，全部堆到集体潜意识的黑暗角落里去。他把历史的暗面一遍遍翻开来，以罪案的形式铺陈在阳光之下，逼人们正视。

他书写美国占领时期的日本，写二战时的日本细菌部队，写“帝国银行事件”……这些连日本人自己都不愿意反复提及的历史，被松本清张串联起来，他称之为“日本的黑雾”。从此，“黑雾”成了日本战后社会心理的代名词，也成为理解松本清张推理小说的一把关键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