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凡迪
《坡地手记》的封面和书签是四季入眼都舒服的黛绿色。这种被古代女子用于画眉颜料的黛绿色,是一种故事生长的线索,是情节稳定的基色。在小杨一无是处的长相里,作者唯独挑了她冲击感极强的眉毛来说“像排刷刷上去的”,因为这里藏着小杨做人最后的底气和骄傲。罗汉坡时空的色彩应该是水润绿泽的,气候无酷暑严寒,适合过日子。不过有人的地方就有伤害,所以气候再好,并不妨碍人还是伤痕累累。气候的与世无争,给这些平凡且经历过不平常过往的人做了一个榜样,如果想过着从此不被打听、不来打扰的生活,罗汉坡是个去处。
小说一直在用大隐隐于世的姿态写这些火热又凉薄的人生,笔触和情节的对抗张力让每个看上去淡淡的人,都似乎有了深邃的眉眼。
合上书页你会发现小杨这个被赋予各种特点的女孩,用一个词概括就是平凡,但这种平凡是一种属于她存在的自由和频率。她喜欢写很简单的字句,好像多一句用力就会吵醒那些假寐的哀伤;会对女学生产生一种女性之间夹杂着欣赏、暧昧、嫉妒、牵挂的复杂情感;经常有踩在地球轴心摇摇欲坠般的虚幻感,但在每一个阳光很好的天气,又会觉得那么多迎面而来的日子结结实实地立于肩头眺望。
经济独立是女性独立的重要前提,她一直努力赚钱,但又一直抱着明代官窑出品的价值连城的罐子舍不得卖,虽然这是当初骗她的男人在路边按斤买来让她洗笔的水罐。每次寂寞孤单了,总是提这个罐子去图书馆门口写字画画。字画在地上迅速沥干,她为了应和渐晚的天色,从楷书变为行书又改为草书,发现还是赶不上天光褪去的速度,于是索性写成了狂草。人的自由在自然天象面前总是显得有些底气不足,写得再快,字和光还是按照自己的节奏隐去了。从容和爱是一种强者的姿态,它们总是有自然属性的,而人总是急于证明、急着被爱,物和人比总是羞涩谦卑的,因为真正的自由总是站在生命之轻的一端。和罗汉坡的气候一样,天气很少会用力过猛,十月还会有温和的风、温柔的夜,小寒大寒的冰封节气还会看到好面相的阳光,只是气候的善解人意,并未给小杨的内心带来更多的慰藉,来罗汉坡三年多,她依然觉得自己是浮游在这片乡土之上的外来生物。
和这片坡地的气候一样,一年四季并不分明,小说似乎也没有明确的开头和刻意的结束,好像这本书,你可以随时翻到哪一页,和小杨及她的朋友们再多共处一段时间、多走一段路,这是文学给我们的权利和自由。
很多人对最后小杨和吴爷走到一起觉得不解,其实这是两个孤独灵魂的相惜相知。看到曾经最疼爱的学生创作的小说大获成功后,小杨躲进小小洗手间,任由复杂的情感越轨并线,一切皆为虚幻。从积极自由到消极自由,人们总是在能选择做什么的时候跃跃欲试,在有机会拥有拒绝做什么的自由时,又畏手畏脚。
小杨在经历了很多不能被定义为悲痛,但又确实长久在身体安营扎寨的哀伤后,得出写作的真谛:“写好一棵树最好的方式是写出树的伤口。”树从来不怕被别人看到伤口,但人却很少会注意,而人总是千方百计要遮掩自己的伤口,因为别人总擅长并期待发现同类的伤。
《坡地手记》用清冷克制的方式呈现了一派热气腾腾的人生,热气里翻滚着功名利禄,也有热气旁守望的一饭一蔬,都是选择、都有自由、又皆为生活。时间总是和情绪暧昧不清,所以和时间有关的一切,最要命也最治愈。痛的时候,觉得日子要放在小火上等待被炖烂,才能倒逼出灵魂缝隙那种刺骨般的灼烧;无痛亦无喜以后,时间把伤带走了,但伤疤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