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平江 彭世民
案头多了一方小印。是南京的战友汪贻广寄来的。纸盒拆开,露出丝绒盒子,打开,便见它静卧其中——一方青田石料,不算名贵,却自有一股清气。石质温润,触手生凉,印身未多做雕饰,只寥寥数缕流云,倒像是风路过时不小心留下的痕迹。
我的指尖抚过印面,那四个朱文篆字便从指腹传到心里去了——文心剑胆。
三十年了。三十年的光阴是什么模样?是故乡那条改了道的河,是镜中鬓角初染的霜。我们曾在同一个黎明被号声唤醒,在同一个深夜披着星光站岗。青春被铸进同一块钢铁的模子里,淬火时迸溅的火星,还灼热在记忆深处。
后来,我们肩头的星光都已沉淀为往事。当军装叠进箱底,他放下钢枪的手握起了刻刀——在宣纸铺就的幽径上,在墨香氤氲的深海里,一步一步,走出了自己的曲径通幽。而我,像一只南归的候鸟,回到湖南老家,走向另一片人生的旷野。在那里,我与文字相濡以沫,于方格纸的阡陌间,耕种字句的悲欢。
原是两条再无交会的路径,他往金陵的烟水里去,我在湘楚的山川间行走。却不料今日,这方寸大小的石头,像一座微缩的桥,轻轻一跨,便连起了三十年的距离。原来我们各自走了半生,却从未走出彼此精神的疆域。
他说刻这枚印章前,想了很久。知道我一直与文字打交道,便在“文心剑胆”四字里,藏进了所有的懂得。边款上刻着:“为同窗世民兄刊石志念,忆昔彭城共砚,兄运笔若剑,墨洒春秋;今以‘文心剑胆’为颂,遥寄金陵。倏忽卅载,青衿成皓首,幸肝胆如初。乙巳冬。”我摩挲着这些细密的刻痕,仿佛能看见他伏案刻印的模样。
“文心”二字,是书房里氤氲不散的墨香,是内心万千沟壑里流淌的涓涓细流。它关乎情致、关乎品位,是午后窗前一卷闲书,是夜深人静时纸笔相触的微响。而“剑胆”是金戈铁马的记忆,是骨子里那副没有弯曲的脊梁。它关乎气魄、关乎担当,是灵魂深处永不熄灭的火焰。这小小的印石,竟将看似相悖的两极,熨帖地合而为一。
取来印泥,殷红如血。轻轻蘸取,然后在素白宣纸上郑重压下。提起的一刹那,四个朱红的字跳脱出来——“文心剑胆”。红得鲜艳,白得纯粹,像雪地里绽开的梅花,凛然中透着热烈。
这哪里只是一枚印章?分明是一个信物、一段凝固的岁月,是一个老战友用他最擅长的方式,为我的人生写下的注脚。它轻轻告诉我:往后的日子,尽管怀着一颗“文心”去品味生活的幽微与静好,但胸膛里永远要为那一片“剑胆”留一个位置。
窗外,暮色渐浓,远山如黛。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人间的星辰。我继续摩挲着这方温润的石印,掌心里传来的,是三十年的风、三十年的雨,还有一份沉甸甸、跨越了漫长光阴却愈发澄澈的情谊。
石凉如秋水,心暖似初阳。这方印就这样在案头住下了。有时写作倦了,抬眼看见它,便想起金陵城里还有个老战友。我们不再年轻,却依然在各自的道路上走着。就像年轻时在军营里唱过的那首歌——“青山不老,绿水长流。”
